20191003_主體性


昨晚是一個月一次的複診時間,檢驗報告顯示比上個月好了很多。高橋醫生一如往常溫和地說:「就是注意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喔。」然後給了我會心一笑。

走出診間,在櫃檯旁的座位區等著繳費時,左側的大叔持續兩手抱頭,想必是不太舒服。

過了一會護理師走來,遞給我另一邊的男子兩份日拋隱形眼鏡大小的紙盒說:這裡是35天份喔。右側男子表示疑惑後,護理師姐姐說:還是你要開像上次一樣28天就好?

右側男子說著沒關係並收下後,竟是不停地低頭嘆氣。

兩位看起來都是和爸爸差不多年紀的上班族,穿著皺皺的白色襯衫,不知道有什麼樣的故事,讓他們來看神經內科的呢。


接著是一段時間的沉默與等待,儘管電視上播著天氣預報,但因為音量被調得極小,有點倦意的我也開始打盹。此時並肩坐著的兩個大叔和我,恍惚間猶如在一條逃生船上搖搖晃晃著的乘客,不知道會來的是什麼樣的救援,只得臨著淒風苦雨漂著等著。

我突然想起朋友艾沙前陣子對我說過:「在公司裡除了我們自己之外,沒有人會在意我們是誰、身體狀況好不好。」

艾沙之前在關係企業工作,和我一樣有過休息的時期,某天看到我休職的動態便捎來問候。我們約在神田附近的咖啡廳吃午餐,距離上次見面雖然只有半年多,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。

去年艾莎在休假時我有好一陣子聯繫不上她,想著是不是被封鎖了,結果過了幾個月見到艾沙,她告訴我要離職了,當時的她有一種面臨解脫卻疲憊的神情。而這次再見,她看起來神清氣爽了許多。

「我一定要告訴你我走過的冤枉路。」這是她用來約我見面的理由。

她一邊捲著白酒義大利麵,一邊叮嚀回去工作之後要保持充足的睡眠以恢復體力,又囑咐我做事不要太認真。「下班就是下班,放假就是放假,不要再時時盯著手機擔心工作。你的主管拿著足以買斷他24小時不管時差的薪水,但你沒有啊。」聽著還頗有道理。

也許從來到日本那天開始,我就只忙著擔心回信回得不夠快、進度跟得不夠細心,表現不夠積極會讓公司對外國人有偏見。不自覺地察言觀色,接了第一步就開始擔心最後一步。

公司業務這麼多,一個命令下來,員工只得忙著七手八腳地啟動專案。至於過了幾年事業發展成怎麼樣嘛,到時候負責的人不一定還在呢,沒有人策劃收尾階段也是很正常的。

案子啟動之後,幾年後合約到期後的運作不需要規劃嗎?我發問過。嗯這是個好問題,忙碌的主管說著,他也無法給予確切的回覆。

到了每半年的評價期,我的步步驚心總是得到這樣的評語:要升等的話,面對全新的業務你還太小心翼翼了,要再大膽主動一點展現「主体性しゅたいせい)」。

主體性,多棒的一個單字啊!我回想起以前念著社會學,討論著這個來自哲學的名詞,期盼著在社會群體中,我們作為主體有意識地思考、有能動性、有實踐能力。

但是後來聽說了同事們收到和我一樣被要求「主動和主體性」的類似評價之後,我才體會到上司們所說的「有主體性的人」是:能夠主動負起責任接下工作或做出判斷,站在管理者的角度做事;弦外之音則是在策畫方案時要懂得上位者的心思,忖度著如果是上司的話會選擇哪一種方案。

某個課長對我說過,如果做不到,表示這個員工還沒有辦法理解管理者的心態,還不是個「可以做大事」的人,自然就無法升等。也有別的課長感嘆,作為一個會社員(上班族),有時候靠的不是理性的工作能力,而是需要一種體悟上司喜好的感性。

好像沒錯,但又好像哪裡怪怪的。究竟是因為擁有職場定義的「主体性」才被稱為好員工,還是因為泯滅了哲學上的主體性」才被評價為優秀呢?

研究所時,有一本常常被我們掛在嘴邊的著名社會學研究著作《製造甘願》研究了資本主義是在製造現場是如何自我延續的。簡單來說,就是問這樣一個問題:「工人為何不革命」。

以前沒有機會切身感受到作者布洛威的理論:他認為工廠內的報酬模式是一種「趕工遊戲」,在各種規則中,工人對生產過程產生參與感(而不會認為自己正在被生產過程或工具宰制)。再加上「內部勞動市場」呈現給工人升遷管道,增加對組織的認同感。(好了,到此打住以免被人發現書沒有讀完)

當我進入企業組織後,自己實際上感受到的煩悶感和掙扎,似乎就是來自於這種「誤認」自己在遊戲中有主體性的氛圍。

我以為只要我夠積極,和旁人合作無間,有固定的產出,就能夠成為一個在日本職場中被認可的台灣人(有些自尊心作祟,不想給自己人丟臉…)。

可是,就如同高橋醫生輕輕的一句話就帶有治癒的效果一般;同樣持有權威的職場上司一句評語,也有著很大的毀滅性。

彷彿一種反噬的力量,使工作的評價內化成為對自己人格的評價。如果我得不到A,是因為我的產出成果不夠碩大、態度不夠正面,而不是因為公司的評鑑機制不夠透明或不夠公正。

明明除了自己已沒有人會在意我是誰,但久而久之,就連自己都不介意了。

直到有一天,身體告訴自己:這樣好像不太對喔。

現在我仍然期許自己可以努力工作,做一份對有貢獻的工作,被認可的工作。但是,我也盼望在夜深人靜的時候,我能夠和平地(包含健康地)與自己共處。

不知道診間的兩個大叔是不是和我之前一樣,因為接收到了來自自己的警訊而自責。但是我也真心的希望,他們的身邊會出現一個友善的高橋醫生、或是一個感同身受的艾沙到來,給他們一個會心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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